五月

我是你明目张胆的偏爱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①过往

在乡下的日子，总让我感觉漫长，不过才短短三五日，像是过了三五年那么久，一转头，又仿佛是从未体验过的一生。

时间过的很慢的时候，就感觉岁月悠长，山河无恙。

走过的蜿蜒曲折坑坑洼洼的小路，路过的墙皮剥落不见人影的老房子，碰见的颤颤巍巍又拉着你絮絮叨叨的老人，一切就感觉都还是老样子。时光在这里，仿佛是静止的。

很多年前我放了月假背着书包蹦蹦跳跳的走过，碰见的人都要问一声，放假啦？你回来啦？有空过来玩啊？回想起小学到高考那一段时间，仿佛只有一瞬，一句在县城上学的时候就可以概括，可是前前后后加起来也是近十年了，是我如今这个岁数所能谈起的唯一一段可以用十年计量的时光。

走到老家石板阶梯下面就要开始叫人啦，爷～， 奶～，我回来啦～。尾音拖的长长的，用方言的时候，就会有一种撒娇的感觉，软软糯糯的。

好像每一次都有人回应，老人家从院子里把你接到厅堂里，眼疾手快的接过你的行李，热情的张罗你喝茶，茶水不烫又不冷，看你喝的心满意足了，老人家就会很自豪，我算到你这个时间要到了，提前把茶泡好了，就等你回来。

再之后上了大学，毕业了，工作了，就不回来了，也回不来了。那个时候才终于明白“从此故乡只有冬夏，再无春秋”这句话背后的悲凉。后来夏也没了，只有过年的时候回去待上个三四天，又急匆匆的走了。

老家就存在记忆里，想起来的时候，慢慢有一种灰蒙蒙的感觉。然后小时候见到的人，认识的不认识的 ，叫的出名字叫不出名字的，都渐渐变的灰蒙蒙的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②    当下

人出殡了，开始整理东西，穿过的衣服啊鞋子啊，用过的东西，吃过的还没有吃完的药，打包都丢掉。睹物思人也是有道理的，东西看不见的时候也就不想了。

整理遗物的过程，就像是把和老人家的记忆都翻出来晒下太阳，等到日落了，就打个包，收拾收拾，都留在老家里，留在过去。我们这些活着的人还得去讨生活。其实也好，人生一场，也是受罪，不如早点去了，历劫结束，反而轻松。我安慰别人也安慰自己，到我们这个岁数，生离死别都是人生常态。

丧礼的前几天整个人都处在一种忙碌的疲惫中，又有一种奇异的亢奋感。白天的时候整个人懒懒怠怠的，亲朋好友过来说节哀的时候有一种置身事外的感觉，像领导临下班的时候布置下来一份不属于我的工作，气不过但又只能接受。

咋咋呼呼吵闹闹的白天过去了，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，还有一种不真实感，仿佛是在做梦，确又极为真实。想着醒来还是某个平常的清晨，窗外有鸟叫，叽叽喳喳，你想赖床，老人家站在楼下恨铁不成钢的喊，都八点了，还不起来还不起来。一看手机，其实才六点，你气极了，转个身又睡着了。

老家的殡葬习俗是出嫁的女儿孙女要“烧六七”，儿子孙子以及未婚的女儿孙女“烧末七”。可惜在人世间打拼的普通人哪里有这么多时间呢，而且老家地处山区，回去一趟委实不易，也就顺应世道，三天内该烧的烧，该祭拜的祭拜，或许下次再来时，坟头草也就三丈高了。

然后一大家子人又吵吵闹闹的上车离场，回头再望这个大山深处的小乡村的时候，有一种过客的感觉。

回得去的是家乡，回不去的才是故乡。我的爷爷奶奶，他们死后将回到这里，常伴青山，而我必将不是。

狐死首丘，代马依风。他们的曲终了，也散场了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③    今生

从上海赶回老家的途中，整个人还处在一种无法置信的空洞中，恍恍惚惚的，脑子里七想八想 ，一下子感觉可能实际情况没有家里人说得那么严重，一下子想着人如果真的去了又该怎么办，最多的时候就是放空自己，呆呆得 ，木木得。

返程的时候，像是终于回到了嘈杂、原先熟悉的世界里，四周的人也都鲜活了起来，也陌生了起来，然后悲伤也无可避免的从四周涌过来，层层叠叠把你围住，终于可以默默哭泣，无人打扰。

我回到上海后，一如既往忙碌的工作，熟悉的同事，日子同样没有波澜的过，让我觉得他从未离去，只是我很长时间不能再见他一面了。等我过年回家的时候，就又可以看见他了。

只不过在某个午后，顺手的拨通手机里存着的那个号码，恍惚中听到“空号”两字时，脑袋“嗡”的一下，周遭的声响瞬间被抽离，人来人往的街道上，巨大的孤独扑面而来。

在念头转过的那一个瞬间，才终于想明白那个人存在的意义，那个多病、体弱、固执，对我却又言听计从的人，这个世上最最明目张胆偏爱我的人，没了。然后我变得温柔，不再情绪化，不再任性，不再耍脾气。

你让我，怎么不难过。我此生此世 ，今生今世，再也找不到这样一个人，待我如此却又不求回报。

我知晓人生到头来就是不断放下，可当事情发生时，永远没有做好准备。山长水远，咱们爷孙此生再无机会一起对话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④ 和解

我曾在某处看见过一句话，“你的人生会恢复正常，可是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美好。”

我如今夜夜不得安眠，躺在床上都在想怎么会这样。比如上次一别怎么会是最后一面，他明明拉着我的手跟我说过年记得回来。比如我前几天还在跟他打电话，告诉他我去做志愿者了，他跟我讲不要怕吃苦，多做一点事情。比如他跟所有人念叨要喝我的喜酒，吃我的喜糖，然后把准备了好多年的嫁妆交给我，才算放心。诸如此类，不胜枚举。

我其实懂得很多大道理，我知晓所有人的生命都无法绕开这个终点，生老病死是我们所有人最终的宿命。也时常劝慰自己，倘若他还在的话，也不愿意看见我这般消沉悲痛。下一秒又推翻自己，他其实什么都不知道了，再也不会活过来了，我离家太远，连梦他都入不来了。死后万事皆空，所有的安慰都是假象，都是自欺欺人。

“如果每个人都是一颗小星球，逝去的亲友就是身边的暗物质。我愿能再见你，我知我再见不到你。但你的引力仍在。我感激我们的光锥曾彼此重叠，而你永远改变了我的星轨。纵使再不能相见，你仍是我所在的星系未曾分崩离析的原因，是我宇宙之网的永恒组成。”（《科学松鼠会》）

而这一世，我都将活在这自欺欺人中。